这一看，他整个脑子都空白了。</p>
那张神像的脸，居然就是他自己！</p>
那跪地像被安放到地上，一旁有人粗鲁地拍拍它的脑袋，道：“总算运来了，这孙子，还挺沉！”</p>
“干什么弄这样一尊像啊？怪难看的，弄个神武大帝来不行吗？这不是那个谁嘛……”</p>
“那个，是吧？现在不是说拜了他就会倒霉吗？你们还敢拜啊？还特地运过来……”</p>
“这你们就不懂了吧。拜瘟神的确会倒霉，可这石像又不是拿来拜的，是拿来踩的。把瘟神踏在脚下，可不就能保佑自己好运常青？”</p>
众人恍然大悟，都道：“好寓意，妙寓意！”</p>
风信和慕情也觉察了不对，上来一看，也是说不出话了。风信当场要爆炸一般，慕情一把拉住他，眼神警告，低声道：“太子都没喊，你想喊什么？”</p>
谢怜的确没出声，风信不确定他是不是另有考量，也不好轻举妄动，勉强咽下，眼睛里却是要喷出火来一般。终于，有个人嘀咕道：“这……是不是有点不妥啊？好歹是个神，是太子殿下。”</p>
“嗨，仙乐都亡了还太子殿下呢。”</p>
更有人道：“此言差矣。我们踏瘟神，非但没有不妥，他反而要感谢我们才是。”</p>
谢怜忽然道：“哦？为什么要感谢你们？”</p>
那人振振有词道：“寺庙的门槛见过没？千人踩万人踏，但是，君不见多少富贵人家上赶着想买一条寺庙的门槛来给自己当替身？因为每踩那门槛一脚，那门槛就替他们赎了一分罪，还了一分债，积了一分阴德。这跪地像的意义也是一样的。我们每在他头上踩一脚，或者吐一口唾沫，不也是在给他太子积攒功德？所以，他应该感谢我们才是……”</p>
谢怜再也听不下去了。</p>
那人说到“感谢”二字，他抬手便是一拳，扑了上去。</p>
人群里登时炸开了锅：“你干什么！”“打人啦！”“谁在闹事？！”</p>
风信早就想揍人了，也是大喝一声，加入战局。慕情不知是自己投入的还是被波及的。总之，三人都开打了。混战中，谢怜好几次险些被扯下脸上白绫，幸好没有。三人都身手了得，但对方人多势众，加上后来慕情拉住了那两人，警告他们是不是想打死凡人罪上加罪，这一架打得憋屈至极，最后，虽然打了个痛快，但三人也被赶了出去。</p>
沿着一条河满身狼狈地走了一阵，三人的步子慢了下来。慕情顶着一脸青紫，怒道：“辛辛苦苦劳累一整天，最后打了一架，什么都没拿到！”</p>
风信抹了嘴上的血，道：“这时候了你还提钱？”</p>
慕情道：“就是因为这时候，所以才更要提钱！这是什么时候？食不果腹的时候！就算不承认也没用，没钱就是不行！你们不能忍忍吗？”</p>
谢怜不语。风信道：“怎么忍？都被做成那种跪地像给人踩脸了！敢情被踩脸的不是你，说得这么轻巧。”</p>
慕情道：“从战败到现在，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了，而且今后一定还会遇到更多。如果他不能尽早学会习以为常，恐怕就不用活了。”</p>
风信反感地道：“习以为常？对什么习以为常？对别人的侮辱？对凡人踩他的脸习以为常？为什么要对这种事习以为常？”</p>
谢怜烦躁地道：“行了！别吵了。这种小事还值得这样大吵一通？”</p>
那两人齐声闭嘴。</p>
顿了顿，谢怜叹了口气，道：“走吧。找辆车，去接母后他们。今晚要离开这座城了。”</p>
风信道：“好。”</p>
二人并肩走了一段，忽然发现慕情没跟上来。谢怜回头，疑惑道：“慕情？”</p>
沉默一阵，慕情道：“太子殿下，我想对您说一件事。”</p>
谢怜道：“什么事？”风信不耐烦地道：“你又怎么了？都说了不跟你吵了，你还想怎样？”</p>
慕情道：“我想离开。”</p>
“……”</p>
虽然他开口之前，谢怜已经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，但等他真的开口说出这句话，谢怜还是屏住了呼吸。</p>
风信怀疑自己听错了：“什么？你说什么？”</p>
慕情挺直了腰板，一双如黑曜石般地眼睛定定，神色冷静地道：“请您允许我离开。”</p>
风信道：“离开？你离开了太子殿下怎么办？国主王后他们怎么办？”</p>
慕情张了张嘴，最终，道：“抱歉，我无能为力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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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信道：“不是，你说清楚，啥叫无能为力？”</p>
慕情道：“国主和王后是太子殿下的父母，而我也有我自己的母亲，她也需要我照顾。我不可能说，我去照顾别人和别人的父母，不去管我自己的母亲。所以，请您谅解，我无法继续再跟随在您身边了。”</p>
谢怜觉得有点晕，靠在了一旁的墙上。风信冷冷地道：“这是真的原因吗？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？”</p>
慕情道：“这只是原因之一。还有一个原因是，我觉得，眼下我们都陷入了困境之中，而对于该如何摆脱困境，我们想法不一样。恕我直言，再这样下去，一万年也无法摆脱这种困境。所以，道不同不相为谋。”</p>
风信气极反笑，点了点头，对谢怜道：“殿下，你听到了吗？记得我当初怎么说的吗？你要是被贬了，他肯定第一个跑路。我没说错吧？”</p>
慕情似乎被他微微激怒了，淡声道：“麻烦你不要绑架我。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心，没有谁生来就注定是人间正道、世界中心的。也许你喜欢围着另一个人转，但别人未必跟你一样。”</p>
风信道：“你哪来那么多遮遮掩掩的辩解酸话？懒得听。直接说一句我就是忘恩负义了怎么着不行吗？”</p>
“够了！”</p>
听谢怜出声，二人双双止住。谢怜把手从额头上拿开，转向慕情，盯着他看了一阵，道：“我不喜欢勉强别人。”</p>
慕情抿了抿嘴唇，仍是站的笔直。</p>
谢怜道：“你走吧。”</p>
慕情看他一眼，一语不发，向他鞠了一躬，当真转身走了。</p>
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，风信不可置信地道：“殿下，你就真这么放他走了？”</p>
谢怜叹了口气，道：“不然呢？我说了我不喜欢勉强。”</p>
风信道：“不是？这小子！他搞什么啊他？他也就真走了？！跑路了？**了！”</p>
谢怜在河边蹲了下来，**眉心道：“算啦。既然他心已经不在我们这里了，留下来还能干什么呢？拿绳子绑着他、让他给我洗衣服吗？”</p>
风信也不知该说什么了，一起蹲了下来，半晌，气道：“**，这小子是可以共富贵、不可以共患难，一出事就跑了，你对他的恩情他半点不记！”</p>
谢怜道：“是我说别让他记着的，你也……别挂嘴边算了。”</p>
风信道：“那他也不能当真不记吧？我真是操了！不过殿下你放心，我肯定不会离开的。”</p>
谢怜勉强笑了笑，说不出话。风信又站起身来，道：“咱们是要去接国主和王后了吗？我去找车，你先在这儿等着。”</p>
谢怜点了点头，道：“麻烦你了。小心点。”</p>
风信应了，离去。谢怜也站起身来，又沿着河走了一段，整个人还有些飘乎乎的没有实感。</p>
慕情的离开，真是让他大为震惊。</p>
一来，他从没想过，一个如此亲近的人会说离开就离开。二来，谢怜总是相信“永远”，比如朋友就是永远的朋友，不会背叛，不会欺骗，不会决裂。也许会有分别之时，但绝不应该是因为“日子太糟过不下去”这种理由。</p>
这就像是一个故事里，英雄和美人，天作之合，就应该长相厮守，永永远远。就算不能，那也一定是因为决绝惨烈的死别，而不该是因为英雄爱吃肉美人爱吃鱼，或者英雄嫌美人花钱大手大脚美人嫌英雄习惯不好这种缘故。</p>
瞬间一脚踩空落地万丈，发现自己还在人间。这滋味可真不好。</p>
胡乱走了一段，迎面忽然飘来许多璨璨的金星。谢怜这才回过神来，定睛一看，发现竟是一盏一盏的花灯，漂浮在水上，随着江流朝这边姗姗而来。还有几个小孩儿，笑嘻嘻地在河边耍闹。</p>
谢怜想起了：“啊，今天是中元了。”</p>
以往在皇极观，中元节都会举办盛大的法会，早早就开始期盼，是不可能忘记的。如今却是压根不记得了。他摇了摇头，继续前行。这时，前方路边传来一个声音：“小娃娃，买不买呀？”</p>
这声音苍老至极，还带着森森鬼气。谢怜本能地觉察不对，抬头望去，只见方才那两个小孩抱着手里的灯，停在路边，又是好奇、又是怯怯地看着什么东西。</p>
他们对面的黑暗里，坐着一个人。似乎是个黑袍老者，脏兮兮的与黑夜融为一体。他手里托着一盏花灯，对那两名小儿阴恻恻地道：“我这儿的灯，可跟你们怀里抱的普通花灯不同，这都是稀奇宝贝，点上许个愿，保管灵验。”</p>
两小儿将信将疑：“真、真的吗？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