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的身上, 都是他们生前穿着的衣服模样, 苏远秋死之前, 祖父去世不满一年, 祖母也才刚去, 他虽然为了躲避追捕而乔装打扮, 到底穿的还是白色的素袍, 腰间一条青色的腰带，头顶的发也是用同样青色的发带束起。</p>
人云：“发为血之余、齿为骨之余。”</p>
苏远秋自有体弱，虽然活到了二十五岁, 身体瘦长，依稀有着少年人的单薄，头发也比寻常男人细软一些。</p>
一缕细发垂在他的脸颊庞, 为他这张清俊中分外明秀的脸庞多了一点勾勒。</p>
孟婆看着他, 又想起了另一个人。</p>
两百多个轮回之前的那个人。</p>
苏清明。</p>
惊才绝艳，清明雨歇。</p>
玄泱界有个传说, 老天爷看见苏清明的脸, 连雨都忘了布洒, 凡是他所至之地, 晴空万里, 暖风融融。</p>
晴空和暖风都到不了黄泉, 可看见他的那一天，孟婆依然感受到了，何为“万里晴空”, 何为“暖风融融”。</p>
死了的苏清明依然极美, 他穿着一身红衣站在望乡台上，便把人世一切美好都带来了黄泉。</p>
按照与天道的约定，苏清明和他的族人都只在这不起眼的小小凡人界轮回，被整个大世界无数人赞美的青丘族人，不仅生前在怪物的身体里苟且，死后也要苟且在这个初生的凡人界里。</p>
苏清明不肯投胎，他要看着自己的族人们都安稳投胎了，再离开。</p>
同样从黄泉中化形没多久的孟婆端着他的汤，痴痴地看着苏清明，苏家其他人投胎的时候都还留着生前为怪物时的点点痕迹，再美的样子，沾了那等邪异，也就让人不觉得美了，孟婆实在没想到，原来没有变成怪物的苏家人，就是这个样子。</p>
也可能，苏清明的美，本就超过苏家任何人吧？</p>
大概是他实在是天下间最钟灵毓秀的造物，所以天道都舍不得让他变成怪物吧？</p>
苏清明看了他一眼，笑了一下。</p>
孟婆手里的汤几乎都端不住了。</p>
“你是何人？”</p>
“我、我是孟婆。”</p>
“孟婆？那你会在此地呆多久？”</p>
“每个孟婆都是黄泉生灵，守望乡台轮回道，做孟婆汤，千、千年、万载……”</p>
“千年万载。”</p>
苏清明挑了一下唇角，孟婆便觉得自己未来千年万载，再也看不到满地的彼岸花了，无花更美，无花更艳。</p>
一眼万年，不过如此。</p>
将目光从远处的彼岸花上收回来，孟婆听见苏远秋问他：</p>
“苏清明的所有族人都一直轮回了么？”</p>
“并没有，不知为何，苏小寒的魂魄消散在了轮回道中。”</p>
“那天道对黄泉可有惩罚？”</p>
孟婆摇头，冷笑一声道：“各界天道对各界黄泉，你们苏氏一族身上有玄泱界天道的印记，玄泱界天道才能管束你们，此界黄泉，另有所属。”</p>
苏远秋点点头，态度谦恭，如同在向大儒求教的学子。</p>
孟婆双眼迷蒙，仿佛总在打瞌睡的样子，他雾气重重地看着苏远秋，又冷笑：“你不必用凡人的礼来对我，我对你恨之入骨，你也能对我辣手相对，本就是仇家，仇家！”</p>
苏远秋的脸上纹丝不动，一双略圆的眼睛看来有些无辜。</p>
“孟婆大人，我还有事情请教。”</p>
孟婆递出去一碗汤给身前要投胎的魂魄，用下巴指了指苏远秋，道：“说吧。”</p>
苏远秋的态度依旧恭谨：“为什么我……不想入轮回的时候，能听见苏清明的声音？”</p>
“那便是苏清明对天道的诺言，亦是玄泱界天道在你魂魄上留下的印记，你胸口正中的璇玑穴上有一颗红痣，便是天道的印记。”</p>
胸口正中，苏远秋的手指动了一下，仿佛想要去摸一下。</p>
最后只是点点头，口中说：“多谢。”</p>
然后，他便走了。</p>
孟婆皱了一下眉头，眼神不似之前那般带着雾似的，再给后面即将投胎的魂魄送上孟婆汤，他低头笑了一下。</p>
生死轮回，物是人非，他明明已经见过了无数次，可刚刚，他竟然妄图在苏远秋的身上找到些许苏清明的影子。</p>
路过那些将要投胎的魂魄，绕过冥城之外，苏远秋的身边一直有鬼差护着。</p>
还有几步就要重新回到宋丸子的身边了，苏远秋停住了脚步，片刻后，他抬脚走到了河边。</p>
黄泉里的水还真是黄的，湍急又寂静，站在河边，苏远秋在心里道：</p>
“要是我从这里跳下去，从此魂飞魄散，也就不用再想什么族人，什么轮回了吧？”</p>
说完，他的脚跟一提，整个人便往前倒去，一股风猛地吹了过来，硬生生让他又仰了回去，苏远秋也不挣扎，他现在手上的筹码也不过是自己而已。</p>
“你又要做什么？”</p>
耳边是苏清明的声音，苏远秋低下头，看向自己的胸口，略一扒开中衣，就能看见一颗红色的小痣，便是自己不知道多少次转世之前的那人留给自己的，它还将与自己这万世凡人的魂魄纠缠到地老天荒。</p>
手指摸在上面，略曲了一下又伸直，苏远秋抬起头，在心里对苏清明说：</p>
“我只有一事，对你来说轻而易举，只要你做了，我便去轮回，无怨无悔。”</p>
……</p>
与神魔之战时候相比，他们消失后的世界真可谓是波澜不惊，魔物们退守魔域繁衍生息，灵族也不再挑起战端。</p>
神和魔的孩子与宠物据守各处，一面等待他们的信仰重新回来，一面又过上了属于自己的日子。</p>
在宋丸子的眼里，整个世界都仿佛是重生了一样，所有的生灵渐渐忘记了神与魔，他们开始成为这个世界的主角。</p>
最后出现的灵族就有苏部落与焦俣小人，前者是神魔大战时候受灵气滋养而生的一株红色灵草，草结了种子，种子落地之后就成了人形，后者则与食神有关。</p>
一次与魔对战之后，她累极了，便在在南洲密林中睡了一觉，睡觉不要紧，她还说了梦话。</p>
梦话就是：“一个小人儿、两个小人儿……”</p>
等她醒过来，身边已经围了几百个小人儿，确实够小，眼睛大大，可怜巴巴地看着她。</p>
这些小人儿身上没有灵气也没有魔气，连修炼都不能。食神还忙着算计魔族，可到底还是将这些小人儿带在了身边数年，教给了他们一些谋生之法，才又把他们安置在了安全之处。</p>
焦俣小人儿生性狡黠，诡计多端，虽然身上没有灵气，也没有什么天赋神通，却是连沃野之人也不能从他们的身上占到便宜的。</p>
看着那些小人儿背着小小的包裹坐在飞鸟上，飞过沃野飞过青丘，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充当着行商的角色，宋丸子心中因为食神陨落而生出的郁郁之气渐渐淡了。</p>
巫神临死前说总会有新的客人来，这话没错，神魔的传说会消失，自由自在的小人儿，他们的后代也永远想不到他们曾经有过这样的快乐。</p>
她宋丸子看了万年、数万年、十数万年的往事，到头来，还是要活在那个烟气袅袅的当下，去吃当下的饭，去守当下的人。</p>
小人儿们把沃野的灵草种子带到青丘，也给有苏一族带来了新的消息：</p>
“有新的部族，在中州。”</p>
新的部族，就是人。</p>
对于新出现的人族，灵族们颇为友好，毕竟跟魔物相比，人族弱小又能学着听懂话，实在是可爱太多了。</p>
就在这时，灵族内部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，其中第一大变化，就是他们都有了情|欲，想要繁衍，可以用男女行纵性之法。</p>
沃野的巫不看好这种变化，因为她已经预见到了将来的血脉外流。</p>
以青丘为首的灵族则不同，他们都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，沃野和不死国有灵泉，想要后代容易，可其他大部分灵族感灵而生，能够生出的后代实在太稀少了，这样交合产子能让他们的部落变得更繁盛。</p>
灵族寿命极长，两个灵族结合，数百年也可能只有一两个后代。</p>
人族则不一样，十几的男人女人就能结婚生子，一对夫妻多的能生四五个孩子，虽然人族寿数短，可他们的也能在短短百年间繁衍几代。</p>
如此，同样是两百年，一个灵族留下了一个两个后人，一个人却留下了几十个后人，虽然人族孱弱，偶尔的魔物侵袭和天灾祸患都能让他们一整个部落覆灭于旦夕之间，可这也没有阻挡住人族的扩张，不过万年，人族的部落数量已经是所有灵族部落加起来的数倍。</p>
因为看中了人族的繁衍能力，想要后代的青丘族人和向往情|欲的沃野中人开始与人族之人混杂在了一起。</p>
人族中有灵根的孩子越来越多了，这些孩子长大之后也开始逐渐学习灵族的生活之术和修炼之法。</p>
除了玄泱界之外，各个小世界也出现了人族，比如水火小世界，在曾经红发灵族被埋葬的地方，有新的生命住进了石洞里，小小的孩子在山林边缘奔跑。</p>
火山安静地吞吐着烟气，一如既往。</p>
食神对火灵说会出现新的让她想要保护的，她说的是对的。</p>
看着欣欣向荣又粗犷荒蛮的世界，宋丸子能感觉到除了各族之外，还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和成长。</p>
她又去看了那那块浸在魔血里的神骨。</p>
“你创造的一切，现在都还很好。”</p>
人族繁衍也死亡，他们死去的魂魄极容易被魔气侵染而变成魔物，就在灵族们齐心协力想将这些魂魄都封住的时候，一条幽深的通道出现在了玄泱界。</p>
有十个穿着黑衣的人出现了在灵族的面前，他们自称是鬼族，乃是众神死后不散的神魂所化，能收拢魂魄，不久前他们所住的黄泉边上出现了一个转生台，想来就是为解决这些人族魂魄而生。</p>
人族至此有了轮回。</p>
宋丸子想了想，也许从有了轮回开始，就证明这个世界已经认下了人族作为自己的“客人”，此后很多年，这个世界的历史将由人族书写。</p>
“黄泉和轮回都出现了，天道呢？”</p>
她又去看食神的那块骨头，却发现那块骨头已经不在原地了。</p>
黄泉中的几位殿主怕魔血会引人入魔，特意来清除魔血，却发现魔血中竟然浸着一根神骨，他们无论是动了魔血还是神骨，都会打破其中力量的僵持，带来极大的祸患。</p>
于是他们连着神骨魔血一起带走了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