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此时念力枯竭，射不出元十三箭，但他还可以射箭。</p>
就像他说的那样，他是书院十三先生的时候，可以弹指杀人，他是渭城边兵的时候，同样很擅长杀人，杀人，从来都和念力没有关系。</p>
此时他与隆庆之间只隔着数十丈，中间没有任何阻隔。隆庆脚踝骨尽碎，站在那处已经站了很长时间，他怎么避开宁缺的这道铁箭？</p>
如果说这是隆庆的局，宁缺便是破局人。</p>
他破局的方法，就是顺流而下，按照隆庆的方法，达成自己的目的。</p>
从最开始的时候，他就知道隆庆想要做什么，他很配合，冒着险，受着伤，不停地配合，让战局走到最终这步，双方都念力枯竭，变成了普通人。</p>
在普通人的时候，隆庆是燕国皇子，而他？</p>
他是梳碧湖的砍柴人。</p>
看着宁缺手里的铁弓，隆庆微微眯眼，情绪变得异常复杂。</p>
宁缺神情平静，准备挽弓。</p>
他觉得挽这个字，真的很好。</p>
他与隆庆之间的战斗从那场酒宴开始，直到今天已经持续了数年时间，数次较量他都获得了最后的胜利，但他知道这不并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，不是说自己天生就比隆庆强，是对方的克星，而是因为机缘或者说天意。</p>
当年隆庆惨败在他手下之后，世间很多人都开始轻视隆庆，唯独他没有，哪怕他表面上显得特别不在意对方，实际上他特别在意这个人--因为既然已经胜利过，便不想再输给对方，因为他知道隆庆很强，什么都强。</p>
在他这一生所有敌人里，他最重视的就是隆庆，当年在红莲寺发现对方行踪，他毫不犹豫便是连射七箭，这是谁都没有过的待遇。</p>
很多年前，他们之间真正的恩怨从雪崖上那道铁箭开始，很多年后，他准备用怒河畔的这道铁箭结束。</p>
隆庆忽然笑了起来。</p>
直到此时，宁缺才真正看清楚，隆庆眼中复杂的情绪不是别的，而是戏谑、嘲弄、轻蔑、同情和些许困惑的综合体。</p>
一个念力枯竭、无法移动，只能等着被箭**的人，不会有这样的情绪，这种情绪向来只属于胜利者。</p>
那些情绪，在下一刻消失无踪。</p>
因为情绪是有颜色的，而隆庆的眼睛里没有任何颜色，没有黑色，没有白色，没有光明，也没有罪恶，只是灰蒙蒙的一片。</p>
像极了冬天家家户户烧煤的成京城的天空。</p>
像极了被水打湿然后再也无法晒干的道卷。</p>
混沌的，灰暗的，邪恶的，恐怖的。</p>
他的右手悬在身旁。</p>
数名道门神官在右手所向的那片河滩上，奄奄一息，将要死去。</p>
忽然间，这几名神官五官痛苦地扭动起来。</p>
隆庆闭上眼睛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显得很是沉醉。</p>
他睁开眼时，灰眸里仿佛多了很多灵魂。</p>
他看着宁缺挥手。</p>
河滩上无数沙粒破风而去，嗤嗤作响，如万道利箭。</p>
**啪，密集地击打声响起，宁缺身上出现无数血洞！</p>
铁箭落在他的脚下。</p>
他再也无法站立，单膝跪倒。</p>
“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太过自信。”</p>
“你真以为你的念力数量世间第一？”</p>
“以前或者是，但在我修行灰眸之后，就不再是。”</p>
“我化身万千，念力无数，你如何能是我的对手？”</p>
隆庆举步向他走去，碎裂的踝骨似乎也已好了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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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他的身后，隐隐约约出现无数张模糊的脸。</p>
他走到宁缺身前，摊开双手，指着河滩上到处都有的重伤的修行者或是尸体，说道：“只要我愿意，我随时可以得到念力。”</p>
“我带着他们来杀你，一是为了消耗你的念力，同时也是为了最后时刻补充自己，他们就是我的食物，本来也能是你的。”</p>
隆庆看着宁缺说道：“这是我替你我安排的一场盛宴，我不理解为什么到了最后你还不肯享用，既然如此，那么你就只能成为最后的主菜。”</p>
“为什么不肯？因为人肉不好吃。”</p>
宁缺痛苦地咳了两口血，他这时候才知道隆庆情绪里的困惑来自何处，想来隆庆一直等着他用饕餮大法来对付他的灰眸，就像多年前在红莲寺前那场秋雨里一样，却没有想到他战至山穷水尽处，依然没有用。</p>
他看着隆庆继续说道：“我吃过你的肉，同样不好吃。”</p>
隆庆早已做好宁缺动用饕餮大法的准备，为此他在河畔这些修行者的身上都下了手段，却没料到宁缺始终不动，竟只是基于如此简单的原因。</p>
“好不好吃……很重要吗？”</p>
“很重要。”</p>
宁缺说道：“老师教过我很多道理，但我只记得这一条。”</p>
隆庆不再多言。</p>
他举起右手，河滩被寂灭的气息笼罩，数百名修行者无论生死，都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，他的眼睛变得愈发灰暗。</p>
很短的时间里，他便重新恢复了强大。</p>
他从残破的黑色神袍里，抽出自己的本命剑。</p>
那柄如黑色桃花的剑。</p>
这剑或者说这花，是从他胸间那个洞里生出来的。</p>
他今日终于胜了宁缺。</p>
宁缺马上便要死。</p>
这让他无比喜悦，他心花怒放。</p>
于是那柄剑上的黑色桃花，怒放着，极为丰美。</p>
……</p>
……</p>
在黑色桃花盛开，然后飘落的过程里，宁缺想起了很多事情。</p>
这不是临死前的时光回溯，因为他不认为自己马上就要**。</p>
他只是想起书院登山试的时候，在柴门那里，隆庆看到的应该是君子不争，而自己看到的是君子不器。</p>
书院不器意究竟是什么？</p>
他向陈皮皮请教过，却发现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概念，每个人的体会各自不同。</p>
形而上者谓之道，形而下者谓之器。</p>
不器，便是道？</p>
还是说不拘泥于规则，就像夫子那样……真正的无矩？</p>
宁缺想要修至无矩的大自由境界，还有无限远的距离。</p>
但他在这刹那里，却隐约明白了其中的某些道理。</p>
人世间很多事情，不能计算，就像隆庆一样，计算的再如何周密，依然会有很多意外发生，比如这场盛宴，他始终不肯举箸。</p>
相反，只随心意而行，不去思及后果，或者反而会有比较好的结局，所谓的底牌，所谓的应对，想那么多做什么？</p>
宁缺想这些事情的时候，依然低着头，半跪在坑底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