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扛起了太初年时众人对未来的期盼与愿望,就像杜延年说的,是他,将大汉从土崩瓦解的边缘拉了回来。
十八年后,国内复安,四夷宾服,数挫匈奴,疆域盛于太初年间。
纵是孝武、兄长,他们在这个位置上,真的就能比自己做得更好么?
那自己,还有什么不足,还有什么不舍呢?
离公车司马门越来越近,霍光却也越来越累,那双过去能准确无误踩在下一块砖上的脚,为何今日就如此沉重?他甚至差点一个踉跄倒下,身后跟了许久的亲随和霍山等人大惊,亏得一旁的苏武伸出手来搀了一下。
这对于过去的霍光来说,是奇耻大辱。
但霍光现在却没有拒绝,没法拒绝,因为苏武若是没搭手,他恐怕就要趴到地上了。
霍光只叹道:“惭愧,子卿比我长许多岁,身子却要硬朗许多。”
一贯严肃的苏武戏谑道:“或许是因为北海的风罢?吹白了头,却吹硬了骨头!”
这一路走来,快到终点时,两位老朽似乎不再提防,而是相互搀着对方,朝公车司马门一点点挪。
每一步都那么艰难,就像无常的世事与命运。
苏武讨厌霍光的专权自姿,甚至心里仍恨着他杀了自己的儿子。
霍光也很厌恶他吧?谁让苏武总是一副公允纯臣之态呢?
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相互敬重。
不止是因为知道对方的为人做事,清楚对方对大汉的忠诚。
也因为,他们曾共同追随孝武皇帝的伟岸身影,走到现在,已经是太初前那一代为郎的人里,硕果仅存的两位了!
出了公车司马门,两家的马车都已在等待,霍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父亲竟与他平素对敌的苏武一起走出来。而躲在一旁避开霍家人的苏通国也愣愣出神,这一幕确实是活久见。
霍光与苏武作别,苏武忍了忍,但瞧见霍光那灰败的面容,还是说道:
“大将军,我当年身负使命北上,却在北海待了那么多年,孝武皇帝都当我是死了。而他驾崩时,我过了快一年才从李陵处知晓,只能向南稽首泣血。”
“迟了那么多年才回来述职,虽也持太牢祭奠孝武皇帝,但陛下会宽恕我么?你我都清楚,孝武皇帝,一向是很难宽谅人的。”
“会的。”
霍光缄默良久,忽然大笑起来,竟对苏武道:“子卿,若光先走一步,去黄泉下见了孝武皇帝。”
“我会告诉他,苏子卿,不负君命!”
霍光的陵墓,没有定在今上那还没开始修的“杜陵”,也非孝昭的平陵,而是在茂陵附近!他死后,是肯定要和兄长霍去病一起,站在孝武皇帝身旁的。
苏武却笑道:“这可不一定。”
“也许是苏武先走一步,毕竟比起大将军,武更年长。”
“而等到了泉下,苏武恐怕不止会见到孝武皇帝。”
“也会见到司马迁,见到李陵,见到上官桀,见到金日磾。”
苏武总觉得,不管生前如何流散背叛误解,如何相斗不死不休,如何相互憎恨,他们这群人,死后仍会重聚。
只是那时候,李陵肯定会换下胡服,穿回了汉裳,他也不再恨孝武皇帝了,而是仗剑为之开道,默默洗刷生前的遗憾屈辱;金日磾仍是老样子牵着马,对人一言不发,对马却絮絮叨叨。上官桀双臂举着车盖,或许还会偏头对孝武说着霍光的坏话。司马迁则持着简牍和笔,在记着什么,将这数十年兴衰变迁刻于丹青之上。
这是不止是属于汉武帝的时代。
也是他们这一代人的韶华!
苏武忽然间有些泪目,他连忙垂下头,霍光竟也如此。
二人对拜,两个白头在他们曾随汉武帝走过无数遍的未央宫中互揖,他们的影子,被即将落下宫墙的夕阳拉得老长老长。
他们的时代,真的快结束了。
“孝武皇帝肯定会问,光安在?”
苏武道:“那武就会告诉他,告诉众人,至少在我生时所见……”
“霍光、霍子孟。”
“不负社稷!”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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