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十一之租？”</p>
喜有些惊讶，他先前听闻，黑夫将关中租子定为五一，相较于秦始皇帝时的泰半之租已是极低，没想到重新一统天下后，还真就要变成十一了……</p>
这是什么概念？儒生吹捧三代之治时有句话：“王者十一而税，而颂声作矣！”</p>
黑夫这是在朝三代看齐么？他是真的铁了心，要做圣人啊。</p>
喜又问了问赋怎么个收法，听闻孩童口钱较以往减半，官府鼓励生育。如此低的租赋，更有官吏以农家最好的技术教之，这恐怕就是农夫们如此积极耕作，话语里多是拥护新**的原因吧。</p>
喜点了点头：“轻徭薄赋，黔首是乐。”</p>
这是天才人曾苦苦期盼，但秦始皇帝未能兑现的梦想。</p>
倒是被黑夫做到了。</p>
当他们穿过长安乡，抵达灞桥时，发现在商贾往来不息的木桥旁一里位置，大批工匠和官吏在此聚集，手持尺矩，还有新做出的测绘工具，站在水边测量争论着什么……</p>
恢解了迷：“这是要在灞水上，修一座石桥。”</p>
灞桥一直是木桥，夏秋容易被冲毁，所以在少府的提议下，决定造一座前无古人的石桥，横跨灞水，让它能长期固定，使两边交通往来无阻。</p>
而工匠们要运用的，自然是来自阿房宫内，主要由墨家弟子组成的“工学”博士的最新成果，关于墨子力学三定律，关于建筑保持平衡稳定的秘密……</p>
只是到底是修一座平桥还是更加大胆的拱桥，尚有争议。</p>
至于修筑石桥所需的材料和钱帛？</p>
工匠们理所当然地说道：“用筑骊山陵剩下的边角料啊，那儿堆积如山，都足够将关中所有河流，都建上一座石桥了！”</p>
“若是当年秦始皇帝时的能工巧匠，都能用在这方面，就好了。”</p>
对此喜不由惋惜，大批手艺卓越的工匠，都已经被胡亥所屠戮，死在了他们亲手修筑的秦始皇陵地宫甬道里，他们很多是历代单传，手艺很可能就此湮灭……</p>
“若是他们能活到黑夫掌权的时代，就好了。”</p>
对黑夫所作所为，早在问那句话前，通过亲耳听，亲眼看，喜其实早已明了。</p>
而现在，更是越来越清晰了。</p>
但他心里，依然有一个没有解开的结……</p>
过了渭桥，已经能隐隐约约，看到东方骊山高大的身影，再绕过松柏依依的骊山，喜此行最重要的一站，秦始皇帝陵，便到了</p>
“陛下。”</p>
远眺如覆斗倒扣在地上，高大如一座金塔的始皇帝陵封土堆，喜朝它下拜，三叩其首，拱手哑着嗓子道：</p>
“臣，回来看你了……”</p>
……</p>
喜的一生命运，与这个时代，与始皇帝在位时间是相始终的。</p>
虽遭谪贬，可当喜在西域的龟兹城，从东方来客那儿，证实始皇帝死讯时，却痛哭了一场。</p>
他哭得撕心裂肺，哭到喘不过气，然后就开始吐，先吐这顿的，再吐上顿的，最后是黄胆水，将士卒们都吓呆了。</p>
说来真有点讽刺意味，始皇帝信任胡亥、信任李斯，将江山留给了他们，结果一个胡作非为，另一个则转头卖了社稷，而世间为他的死而感到悲哀的人，除了扶苏、黑夫外，竟然是那个痛骂过他，又被他赶跑的喜。</p>
哪怕从前父母逝世，喜都没哭得这么伤心过。</p>
不只是为人臣对君主的哀悼，更是对始皇帝的惋惜。</p>
“陛下他，再也没有机会，挽回那些晚年犯下的错了……”</p>
而喜也有种预感，随着始皇帝去世，早已如同沸鼎的天下没了盖子，定会动荡不宁。</p>
好在，另一位铁腕人物横空出世，将已四分五裂的江山，再度凝聚起来。</p>
时至今日，当喜摆在始皇帝陵脚下时，更能深刻感拜到，始皇帝，的确已赴黄泉，从来没安分过的皇帝，此刻却安安静静地躺在地宫里，对地上发生的事置若罔闻。</p>
他终究是没能等到西王母，未能长生不老。</p>
帝王将相，不论功绩多高，权势多大，也有腐朽的一天。</p>
蒿里谁家地？聚敛魂魄无贤愚。鬼伯一何相催促？人命不得少踟蹰。</p>
喜不由有些感伤：“人生不满百，哪怕伟大如始皇帝，也难逃此数。”</p>
连秦始皇帝都倒下了，那这世上，有什么是能够长存不死的呢？</p>
喜在秦陵脚下，想起了在杜亭里，与黑夫的后半段对话。</p>
“制度！”</p>
当时黑夫如是说。</p>
“君主会一代代老去，死亡，帝国也会衰败，腐朽，改朝换代。”</p>
“但一个完善的制度若能推陈出新，便能超越一姓一氏的局限，不会轻易腐朽！”</p>
在那间亭舍，帝国最基层的单位中，他们谈的却是无比宏大的命题。</p>
“中原**与文化之变革，莫剧于殷、周之际。周朝改变了夏商的制度，从兄终弟及，变为父死弟及、从尚鬼崇巫，变为民为神主。这一切，都源于周公作礼，用宗法来维系天下，后来周朝虽然衰败，但周的制度，却在十二诸侯中延续，再传递给七大战国。”</p>
“尽管世人皆言礼崩乐坏，但周制的影响，依然刻在骨子里，时至今日，仍有人念念不忘……”</p>
“而如今，又是一大变局！周秦之变！”</p>
“秦制由商君肇始，而后人用了百年时间来摸索，最终由始皇帝落成，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，却也是放眼古今，最好的制度了！”</p>
“而这个制度关键之处，上有能稳定传承的皇帝，中在于集权的朝廷，其基石，则是完善的律法，还有千千万万个，如你我当年一样，奔走于基层的小吏。”</p>
“所以，喜君问我还是不是秦吏？”</p>
“说实话，这天下若无我，不知几人称帝，几人称王，保住了大秦的人，是我。功臣们不断对我歌功颂德，将我说成是五百年一出的圣人，希望我能取代秦。”</p>
黑夫看向东方：“但我不会踏出那一步，我曾对人起过誓，说这一生，都会以秦吏的身份，善始善终。”</p>
“可我却不能保证身后事，新的大厦已经建成，栋梁换了个遍，后世的继业者，若想给这广厦换个牌坊，已不是我能控制的，若是强求，反倒会再度生出乱子来。”</p>
中国很特殊，上面的皇帝，那一家一姓可以换。</p>
但只要有三样东西不变，这文明便不算亡。</p>
下层建筑，百姓生计不能绝。</p>
上层建筑，**制度的传递不能有大动荡。</p>
空中楼阁，那些文明的精华，诸子百家的余韵，能一代代保存！</p>
若能如此，这个文明，便永远不会亡！</p>
这才是黑夫拼搏一生，想要维护的宝藏……</p>
“所以，纵我以秦吏自诩，但今日之人，后世之人，恐怕他们仍说，黑夫名为秦相，实为秦贼！黑夫之心，路人皆知！”</p>
他摊手道：“我不欲强辩，非要为自己立牌坊不可，反正这二十年来，违法乱纪，以权谋私，乱臣贼子之事，我做了很多，谋杀大臣、无耻夺权、以下克上，一样不少。”</p>
“我未能如秦始皇帝希望的那样，做一个乖乖死去‘武忠侯’。”</p>
“也未能如那诸多嬴姓死忠，公族贵胄希望的那样，做一个最终大政奉还的裱糊匠。”</p>
“我只是觉得，我这一生，虽最终难以守住‘秦’字，但我，至少还能守住‘吏’字。”</p>
“吏者，民之悬命也，这句话，是喜君告诉我的。”</p>
“从与喜君相遇到现在，黑夫敢说，自己的所有行径，无愧于人民！”</p>
“所以，我是否还是秦吏，真不重要了。”</p>
“重要的是，这个可能会被说成秦贼，被‘忠臣’们暗暗谩骂，口诛笔伐的人。”</p>
“他却会改善秦制，建立一个，能让‘秦吏’，不，严格来说，是法吏源源不断的制度！”</p>
“这世上不缺吏，但喜君，仍缺法。”</p>
“法者，天下程式也！”</p>
它代表了一种理想，一种从商鞅时代，延续下来的理想。</p>
它能让手中有剑者不敢造次。</p>
它能让权贵不敢肆意欺辱庶民。</p>
它能让卑微的士，也通过军公爵，拥有上升的渠道，不至于阶级固化。</p>
它让妄图分裂祖国的暴徒，难以得逞。</p>
“可它已经被破坏了。”</p>
黑夫不吝承认这点。</p>
“始皇帝做了表率，而我，还有那些所谓的‘英雄豪杰’，给了它最沉重的一击。”</p>
“重建，谈何容易？我得从头开始，从徙木立信的那一刻重新开始。”</p>
“所以我需要喜君！需要一个，能像商君那样，带给天下公正的人！”</p>
“喜君，你我终有一死，而写有律令的竹简纸书，也终究会腐朽。但我希望，改善后的秦制，这律令背后的精神，却能传承下去！延绵后世千年！”</p>
“能延续多久呢？”喜反问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