众人散去之后,杨一清却又留下了徐勋。一行人傍晚之前到了延绥镇,吃完晚饭后便详细长谈,如今早已经是三更天了。羊肉泡馍却是着实垫肚子,两人谁也不觉得饥饿,一老一少对坐在炕上,听着外头呼呼风声,谁都没有丝毫睡意。</p>
良久,徐勋才率先问道:“邃庵公在陕西这一误,便和兵部尚书之位失之交臂,可有过后悔?”</p>
“人生在世,机缘一闪即逝,要是放在从前,我当然后悔。毕竟兵部总揽全局,身在其位能做的更多,却比在陕西一隅来得强。只不过,这一隅是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机会,况且在陕西多年,看遍民生疾苦,丢下做了一半的事情回朝,如此三心二意,也不是我的作风。”说到这里,杨一清突然狡黠地笑道,“更何况,我知道以世贞之能,总不会丢了这么一个兵部尚书之位,就会轻轻巧巧罢休。”</p>
“邃庵公这么说,就仿佛我是锱铢必较的人似的!”</p>
徐勋闻言大笑,笑过之后,他就点点头道,“不错,若是刘宇真的是个才高八斗的人也就罢了,偏生却是个名不副实的,容得他在兵部呆一阵子,这次的事情若是顺利,我回头就挑唆他去和刘公公说谋求入阁,腾出这个位子来!若是不顺利……他不背黑锅谁背!”</p>
这霸道之极的说法让杨一清愣了一愣,随即忍不住竖起大拇指道:“好,好,果然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平北伯,一个兵部尚书在你嘴里竟是说腾挪就能腾挪的!”</p>
“什么大名鼎鼎,我就是比别人胆大罢了!”</p>
徐勋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,随即方才看着杨一清道:“倒是邃庵公,如今留下我,应该不单单是为了朝中事和河套事吧?”</p>
直到这时候,杨一清方才收起了刚刚的笑容和轻松之色,犹豫片刻后,他就郑重其事地说道:“世贞可听说过安化王?”</p>
大明朝的宗室藩王多如牛毛,徐勋记得的不过是一个宁王,其他的都没怎么在意。此时此刻听到安化王这三个字,他不禁有些惊愕,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摇摇头道:“听这封号,应该是封在陕西的庆府哪位郡王,怎么,是此人有什么不法?”</p>
“说不法,如今倒还不显,只是前几天有人投了一份匿名书给我,道是一个女巫频频出入安化王府,而宁夏卫的几个军官也多有出入。我虽为三边总制,可诸王却并不是我所挟制,原本不当管,可上头却信誓旦旦说那女巫言道安化王头上有白气,我就不得不慎了。”</p>
王上有白气?这不几乎就是在赤裸裸地说,这位郡王有九五之分?</p>
徐勋本以为要提防的就是一个宁王而已,此时此刻听到杨一清转述了这些,又递上了那封匿名信来,他便一手接过,若有所思地取出了其中的信笺。然而,展开才扫了第一眼,那自己就让他的心里猛然间翻起了惊涛骇浪,脸上也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错愕来。</p>
“这是……左手书?”</p>
杨一清见徐勋如此惊讶,知道其中内容非同小可,一时也没怎么往心里去,便点点头道:“想来是投书者生怕被人知道是谁,于是才出此下策。按理来说可以置之不理,可如今既然在要紧的时刻,就不能放任。毕竟,倘若咱们的意见能够在朝堂上通过,倘若真的还有一场仗要打,接下来陕西三镇就有的忙了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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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杨总督说的没错,未雨绸缪,原本就是应当的。”</p>
徐勋嘴里说着,可心神已经不在这内容上头,而在写这封信的人上头。此前那一封送到他家里劝他不要管宁王谋复护卫的匿名信,虽还多了一重机关,可也是这样的左手书,字迹转折间与此如出一辙。倘若那一封信如他所料也是徐边所写,那这一封信恐怕也是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伙所留。哪怕只因为这一条,他就不可能将此视之等闲。</p>
“之前曹谧设军情局,只在对外谍报,以及察知各镇军备人员,对这些事却并不曾上手。如今之计,只能是动用锦衣卫了。”</p>
尽管杨一清对厂卫素来没什么好感,但既然已经存在的东西,与其一门心思反对,还不如思量思量如何利用其做点好事,因而对于徐勋的提议,他还是点了点头道:“只是需得格外小心,安化王若真的有逆心,不会单单交接几个宁夏卫的军官,兴许连锦衣卫也未必没下过死力笼络。当此之际,陕西不能出乱子!”</p>
庆王府原本在庆阳府府治安化县城,但建文年间便迁到了宁夏卫,下头一众郡王的王府,自然也都迁到了宁夏城之中,其中就有安化王府。尽管庆王是亲王,安化王是郡王,论辈分眼下的安化王朱寘鐇更是如今这位庆王的叔叔,但如今去开国已久,无论是什么王,没有官府的许可全都不许出城一步,这王爷却是当得和囚徒没什么两样,叔叔侄儿平日也并不照面,各过各的日子,倒也逍遥自在。</p>
安化王朱寘鐇四十出头,好骑射,常常有军官往来王府。他出手豪阔,若是有难处找他张口,很少会打回票,因而上至宁夏卫都指挥使周昂,下至附近卫所的千户百户,都常常往来王府陪他骑射搏戏,饮宴玩乐就更不用说了。而卫学的几个廪生自知功名难取,也都想谋个王府官,自然也是王府常客。</p>
如今渐渐春暖花开,安化王府又是宾客济济一堂。酒过三巡,朱寘鐇就忍不住醉醺醺地说道:“陕西真不是什么好地方,又没有京城的雄浑,又没有江南的婉约,如今这早春之际,除去王府之内,四下里竟是看不见多少绿色……孤原本还想请诸位城外射猎,奈何两个镇守太监全都是丝毫不肯通融,孤一个天潢贵胄,说起来也和囚徒差不多。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