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子攸现在就是一个光杆皇帝。</p>
他的父亲、母亲、家人、尊奉他的大臣, 全部都被尔朱荣杀了，保护他的羽林军投降，一半逃了，一半去黑山军当了个行动自由的佣兵, 整个洛阳城上下、包括洛阳宫，除了任城王，竟没有了几个熟悉的人。</p>
任城王的效忠给了元子攸最后的尊严，但元子攸也知道, 这尊严不过是镜花水月，一旦他真想要借着帝位对任城王不利, 贺六浑那群将领第一个就会让他下台。</p>
但他对此毫不畏惧, 因为他根本就不把帝位当回事，他如今还留着可用之躯，不过是为了替父母、替元诩, 替那么多同族复仇罢了。</p>
不过他不把自己当回事，其他人却不能。</p>
魏国曾经是个以战功论地位的国家, 自孝文帝改革后变成了以出身论地位, 将曾经的军阀大族排斥在了其外，现在魏国汉化官员被屠戮一空, 国中上下仅存军中出身的贵族, 则自然恢复了过去的规则，以军功论高下。</p>
现在的权利已经真空, 却没有真正能一言九鼎的人, 尔朱荣的战败大部分是齐军的功劳, 和洛阳城里这些派系一点关系都没有，有些事情根本谁也说服不了谁，在这个时候，元子攸的作用就很明显。</p>
要单纯以功劳论，陈庆之功勋卓绝，超过了所有人，本该来当这个“柱国大将军”，可他已经被元冠受封了“大司马”、“大都督”，而且他还是个梁人，哪怕他再怎么战功赫赫，魏人也是不会服他的。</p>
元子攸现在的处境，并不比当初在尔朱荣时好多少，一边要亲近、利用白袍军的梁人替他报仇，一边又要安抚、拉拢任城王的六镇兵马保护他的性命，却不能做的太明显引起白袍军的忌惮。</p>
出身六镇、又和马文才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花夭，就被当成了示好的对象。</p>
魏国的上一任柱国大将军是尔朱荣，花夭又生擒了尔朱荣，按照鲜卑某些决斗的传统，这大将军之位给她也能服众。</p>
这和之前没官职只领着一支雇佣军的“花将军”可不同，这是魏国军队中最荣耀的称号，即便尔朱荣那般暴虐，这“柱国大将军”的名号也是他打下来的，在遭遇白袍军之前，他的尔朱军也没遭遇过大败，堪称军事天才。</p>
现在领着“柱国大将军”称号的堂堂女英雄要被许给一个外国人，就很是让人不满了。</p>
元子攸当初在城门外的一句话，顿时引起不少震动，花夭的地位也就跟着水涨船高，越发让人瞩目起来。</p>
此时此刻，任城王的王府里，来自怀朔军镇的师兄们正隔开众人，进行着一场推心置腹的商谈。</p>
花夭想要坐稳这个“柱国大将军”，光有元子攸这个光杆皇帝的赐封没用，即便有河东与关陇势力的投效，她还需要来自于北方兵**支持。</p>
毕竟魏国雄兵，一半来自北方。</p>
“对于此事，你是怎么想的？”</p>
贺六浑手中握着一杯浊酒，一边摩挲着酒杯，一边问着花夭的想法。</p>
无论他们两人之前为了洛阳斗得多狠，都不至于结成仇恨，他们两个代表着的是怀朔势力，是六镇的势力，也是“旧世界”的势力，无论谁拿下长安，都是“旧世界”的胜利。</p>
但元子攸不同，元子攸回来了，代表的却是汉化改革后的“新世界”。</p>
“我料马文才不会让陛下在那个位置上坐多久。”</p>
花夭帮师兄温着酒，一点点透露着马文才的野心，“我虽然不能太清楚齐军是怎么被灭的，但估计和马文才脱不了关系。他这人一直隐藏在幕后，此时却突然强势回归，应当是料定大局在握、要准备和天下英雄一较长短了。”</p>
贺六浑和花夭都不怀疑马文才的手段和能力，否则贺六浑当时也不会反复嘱托任城王要交好马文才。</p>
那份交情果然给任城王带来了其他的好处，恨只恨当时他们立足未稳顾首顾尾，错过了最好的上位时机……</p>
贺六浑是个城府深沉之人，往日之事不可追，过去了他便不会再反复可惜，如今更重要的是抓紧可以利用的一切。</p>
“依你之见，若马文才不准备让元子攸继位，推任城王殿下坐那个位子的可能有几分？”</p>
贺六浑不再遮遮掩掩，单刀直入。</p>
所有人都将花夭看做马文才的“红颜知己”，也认为她是最了解马文才的人，这问题自然问她最为合适。</p>
花夭拿着温酒器，犹豫了一会儿，方才开口：“为何你们都觉得马文才废了元子攸后，会再推举一个宗室上位，而不是自己登基？”</p>
“那怎么可能！”</p>
贺六浑哈哈大笑，“这魏国是鲜卑人打下的基业，自北到南，皆是先祖基业。他马文才想要坐那个位子，也要问问其他人答不答应！”</p>
“哪些其他人？”</p>
花夭好整以暇地又问。</p>
“魏国的宗室、官员、河东河北豪族、关中豪杰……”</p>
贺六浑笑着回答，说着说着，脸上笑容也渐渐收敛起来。</p>
魏国的宗室已经被屠尽了，洛阳官员也是如此，在“大义”上，并没有能阻拦马文才称雄之人。</p>
司州以南被陈庆之所夺，沿途诸州、郡见白袍军闻风丧胆，而他们又刚刚为洛阳而让出了荥阳，如今守着荥阳的应当是泰山公羊侃，他是真正的“汉人派”，只效忠血脉正统的汉人，一心想要兴复汉业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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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东的豪族暗地里扶植邢杲对抗旧有阀门，邢杲的义军作乱最凶时人数多达十几万，已经青州、冀州的元魏宗室将领和朝廷势力一扫而空，而现在邢杲明显已经投向了马文才。</p>
河北诸豪族本就是汉人，他们在汉化后失去了以前为皇帝作战而得到的显赫地位，不得不据地结为坞壁以宗主自保，为抵抗尔朱荣几次征兵、征粮而与其结下了血海深仇，现在马文才费尽周折抓完了尔朱荣的家眷族人，总不能是抓回来安抚的吧？</p>
河南的萧宝夤势力被马文才连根拔起，关中有马文才的人亲自坐镇潼关，自古得潼关者得关中，即便是关陇那些豪杰为了能进入中原，也不得不倒向马文才的势力。</p>
细细一算，除了自己这方代表幽、并以北势力的六镇兵马以外，中原地区其实已经大半落入马文才的掌控。</p>
更可怕的是，如果花夭真的以柱国大将军的身份与马文才成亲，那马文才可以顺理成章的将六镇兵马交予花夭执掌，连六镇势力也尽归他手。</p>
贺六浑不知道旁人，但对自己这支人**底细还是明白的。</p>
除了葛荣，他们北镇的大部分将领都没有称王称霸的野心，只不过因为南迁洛阳後，六镇鲜卑和鲜卑化的贵族与将士的待遇及升迁不如洛阳鲜卑贵族，再加上权贵奢侈，守宰暴敛，赋役、兵役繁重，才不得不反。</p>
军人不善**，所以他们渴望的是遇到“英主”，能够恢复荣光和稳定，能够恢复往日“国之肺腑”的地位。</p>
现在魏国上下官位空虚，以前诸州郡县府皆是宗室将领镇守，现在都没有了镇将，若马文才以官职对他们进行分化、安抚、拉拢，即便是他在其中处处干涉挑拨，也不可能奏效太久。</p>
贺六浑想明白了，顿时弄懂了为什么花夭会这么容易就来赴约。</p>
“你是替马文才来当说客的？”</p>
他下意识的觉得不可思议。</p>
“马文才想当魏主？”</p>
花夭没说是，也没说不是，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</p>
“师兄，当初我来荥阳想要说服诸位大首领帮我拿下洛阳、拥立任城王为王时，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呢？”</p>
她答非所问。</p>
“因为他们不想损耗自己的人马。”</p>
贺六浑皱着眉，不甘地回答。</p>
“是，因为征战这么久、死了这么多人，他们已经不想再打仗了，只想着能有和家小妻儿团聚的那一日。”</p>
花夭又叹，“师兄，现在的六镇子弟，已经不是原来的六镇子弟了。”</p>
“我知道你素来的抱负。你家先祖原本是洛阳的汉人高官，生来便是贵族，却因罪沦落怀朔成为军户。汉人觉得你是鲜卑旧种，鲜卑人又觉得你是汉人，唯有在六镇，你才能找到你自己的归属……”</p>
贺六浑默然不语。</p>
“六镇及禁军的将卒，过去历来征召于强宗子弟、高门良家，无论你是汉是鲜卑，原本凭借门第，都该是贵族。然而洛阳的规矩剥夺了你重振门庭的可能，所以不打破这个‘规矩’，你便一日不能改回‘高’姓，恢复家门荣耀。”</p>
花夭看着那小小的温酒器，看它温了又凉，凉了又温，黯然道：“可在我看来，我们六镇的灾难，不在于‘新制’，偏偏就来自于‘旧制’啊！”</p>
贺六浑猛然抬头，诧异无比。</p>
“我还小的时候，就很好奇为何其他人家能种地、能做买卖，我阿爷和其他族人却只能养马、打猎，不能和其他人一样生活的那么轻松。阿爷说我们出身‘军户’，便只能打仗、打猎，不能从事生产，我家世袭官职还好，隔壁同样出身军户的人家，甚至还有饿死人的时候。”</p>
花夭眉间渐渐聚起怒意，“为何我等是军户，便不能读书、识字、做官？为何我等是军户，就不能做买卖、种地、蓄养家畜？”</p>
“既然我等是为国征战，那国家没有战争时，我等又该何去何从？”</p>
“你……”</p>
贺六浑一张口，只觉得嗓子嘶哑的厉害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