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倒悬的宋丸子与木九薰面面相觑。</p>
“看看鱼好了没。”</p>
“还没……”</p>
“噗通。”宋丸子又被丢进了海崖下的旋涡之中。</p>
“今为烤一鱼，在海中几进几出，鱼甚鲜美，虽未尝也知，小姐姐性烈如火，心肠极好，甚喜此鱼，心甚美。”</p>
当初我为何要在这里写这么一笔呢？小姐姐吃鱼很开心，我自己心里爽爽就好了嘛！</p>
再次被扔进水里，在旋涡深处旋转的宋丸子扪心自问，此时此刻，她的丹田修为就如曾经一般，丹田经脉无可存续灵气之处，周身奇穴拟作的星宿也不过寥寥。</p>
总之，很惨。</p>
另一边，上善的身边也出现了人。</p>
“你是何人？为何会在这里调弄魔气？”</p>
“一定是魔修在此作祟！”</p>
上善定定地看着这些人，突然很真切地一笑：“我竟忘了，我的道，从来无人懂得。”</p>
那时的年轻人，就是被人用这些捶打着的，那一个个“心甚美”的背后，是人世凉薄，细刀剜心。</p>
“今行至山巅，乘清风起鼎，鹭鸟加酸浆野果焖至酥烂，肉成淡红，酸甜可口，肉香四溢，心甚美。”是上善走在山野里，熟烂的浆果沾染了他的袖口。</p>
“今以别人眼中的无用之物制出豆浆，豆浆加糖，豆花佐葱花淡盐，心甚美。”是在海渊阁飞舟上，宋丸子第一次用云香豆做出了豆浆和豆花，也在那一日，她看见了幽涧里的人。</p>
……</p>
一日复一日，一景复一景。</p>
幻梦之境中一切如白驹过隙，除了宋玉晚这个见证者，两个食修彻底沉入到了他们来时的路上。</p>
幻梦之境外，明鬼慢慢站起身，看向不远处还在被雷劈着的黑色魂魄。</p>
“上师大人……”</p>
感受着压制在自己身上的天道之力，再转头看向被自己带来的灵石轴机，明鬼慢慢伸出了手。</p>
……</p>
借道黄泉，并不只是走路而已，恢复了冥君之体的阎罗带着所有人须臾便能穿过一个小世界的黄泉，她所说的半天时间，主要还是用来打架。</p>
因为现在的阎罗，在黄泉鬼使的眼里是已经将要转成厉鬼了。</p>
冥君成厉鬼，是黄泉想都不敢想的灾难。</p>
“麻烦。”</p>
阎罗得打架，还得劝着别人不能伤了她的同侪，眼眶里的绿火都快转成烟花了，深吸一口气，她手中冥君令祭出，金色的光彩映在了所有人的脸上。</p>
“我不过魂体，虽有化鬼危机，却不是现在，此去玄泱界乃是为了大事，汝等再勿阻拦！”</p>
冥君令的压制之下，那些鬼使鬼官再未造次。</p>
终于走出了玄泱界的黄泉，阎罗收起了冥君令，那只持令的手骨上已经是一片焦黑——冥君令伤的是厉鬼。</p>
风不喜皱起眉头：“阎罗道友，你这是？”</p>
甩甩自己的手，阎罗说：“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，没了禁制，我得浸在黄泉水中才能不会继续化为厉鬼。”</p>
众人这才知道，为了快点找到宋丸子，这阎罗几乎是在以命相搏了。</p>
“好，阎罗道友，时间紧迫，感激的话我们不说了，我们就此别过，这次承你援手，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你？”</p>
帮我？阎罗晃了一下脑袋才想起来自己的头上已经没有绒球了，现在这个动作做起来估计不会有人觉得可爱，只会觉得可怕。</p>
“你们快走就是了，我的事情谁也帮不了。”</p>
毕竟谁也不能把她丢了的魂魄送到眼前不是吗。</p>
“轰！”</p>
西便传来了极其可怕的炸响声，蘑菇样的云闪着灵光腾空而起，整片大地都在令人心悸地颤抖着。</p>
“发生了何事？”</p>
“是什么东西炸了？”</p>
一道黑影被巨大的冲力卷携而出，正冲向他们这边。</p>
两位长生久长老联手拦下那黑影，看清那人是谁，金不悦实在有些诧异。</p>
“明鬼道友？”</p>
居然是应该镇守在玄泱界明月宗的明鬼？</p>
蔺伶一道灵水冲入明鬼的经脉，片刻后，她摇了摇头。</p>
“她体质特殊，丹田经脉受损后并无修补的可能。”</p>
“我……”明鬼睁开眼睛，她用来覆面的纱罩早就成了灰，一双眼睛看向天空，又看向她自己的怀里，那里，空空荡荡。</p>
“宋丸子，宋丸子预感玄泱界天道衰落之际必有杀招，她知道，天道找过我，便让我与天道虚与委蛇，还答应我，给上师，一场了结。不用了，我、我已经了结了。”</p>
什么价码，什么背叛……她不过是孤零零一只活在天地间的鬼，从前，她只知道上师，后来上师被天道惩罚，人不人，鬼不鬼，微予梦说可以帮她救出上师，也已经死了，宋丸子又说帮她，她也不敢信了。</p>
偶师印轩，造出她的那个男人，在轴机的爆炸之中已经彻底灰飞烟灭了。</p>
磅礴天道之力冲向她，被长生久的几位长老联手拦下。</p>
木九薰和樊归一强行冲向那爆炸之处搜寻宋丸子。</p>
明鬼吐出了一口血：“我、我想看看……”</p>
看什么？</p>
看看那边的那座新城，她想看看，那些说要回家的人，是不是都回去了？她也堆砌过那城的砖瓦，看见无数人各有归宿。</p>
“我……”她的梭巡的目光慢慢地落在了灰色的头发上，慢慢地，她好像察觉了什么，竟然笑了，“你，是我的家么？”</p>
阎罗震惊地看着面前将死之人，她曾经走遍各界，早就放弃了寻找，可当年桑墨取走的魂魄竟然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。</p>
“你。”</p>
明鬼费力地伸出手，握住了阎罗焦黑的手骨。</p>
轴机的剧烈爆炸将整个幻梦之境也抛了出去，可也只是抛出去，身在其中的都毫发无损。</p>
木九薰和樊归一穿过纷扬的沙尘，又跑出去很远，才看见了仍在比斗的宋丸子和一道水雾人影。</p>
方才明鬼引爆灵石轴机，宋丸子心知她凶多吉少，心境波动颇大，险些陷入幻梦之境中出不来。</p>
《上膳书》中记载：“宋厨子我的食修之道，取材于天地，调和以本心，要我跪敬天道，不如叩谢人间。一锅粥煮来片刻天清地净，心甚美。”</p>
一锅粥煮来片刻天清地净，也不过片刻。</p>
可真正的“清净”二字，从来掺着血泪。</p>
心明是个偶人的时候，便满心满眼只有印轩，数百年过去，她还是为了印轩赔上自己的一切。</p>
她自以为是，能猜到天道被逼到绝境会出狠手，却没预料到别人有了必死之念。</p>
这等错误，她不是第一次犯了。</p>
这就是人间，没有什么能笃定一切，人不能，神也不能，事到临头，只能迎面而上。</p>
垂着眼睛，宋丸子看着自己的大黑锅说：</p>
“人心有执，总能化不可能为可能，人命有尽，却是千秋万代不尽……上善道君，你可知天地之大慈悲为何？”</p>
将手里的粥米倒进锅里，站在无争界的道旁，宋丸子的身后人们来来往往，正是云渊陷落之初，有修士冲去东海投身苦战，有凡人撤离临照留下根苗。</p>
上善身处玄泱的一处旷野中，一群小孩子正围着他，等着从他手里拿到甜甜的点心。</p>
“天地无心，亦无慈悲。”</p>
这是上善的回答。</p>
“不。”宋丸子摇头，锅里的清粥已经煮沸起来，“天地之大慈悲，在于人生儿有欲，诸欲加身，方有此世间繁华。”</p>
“欲望？”</p>
上善直觉要摇头，却顿住了。</p>
“人为欲望所驱才会在千万年来，求温饱、得诗书、起城池，问长生……万般恶从欲起，万般善，不也是从欲而生吗？”</p>
“你也知道欲中生恶，又如何说它是天地慈悲？”</p>
宋丸子的木舀搅动着锅里的清粥，声音轻轻：“还请道君告诉我，世间又有什么是纯善的呢？”</p>
上善愣住了。</p>
他身前，孩子们还在看着他。</p>
“既然没有纯善，那慈悲也无需纯善。既然慈悲无需是纯善的，人生而有欲如何不能说是慈悲？上善道君你从未后悔过为了学艺而走进当年的山洞，可对？”</p>
对面没有回答她。</p>
“你曾觉天地间恶意满满，才有融道之心，桑墨算计你，让你心生恶念，被天道操纵毁了沃野，你把恶念舍在了烹天鼎，七情袖手之道你走到尽头却还是后悔了，便又将善念也留在了《上膳书》里，只剩一点本我，又被天道意志裹挟，青丘苏氏之乱，宋玉晚之死，都发生在你融天之后，上善道君，这些年你原谅过自己吗？不能……所以被天道同化，随它桎梏苍生，随它意图成神，你才会觉得好受些吧？”</p>
清粥好了，宋丸子站在原地，一切都没有变化。</p>
这世间的诸般道理，有时候做个菜就能想明白，在明鬼身上她错了，在上善身上，她不会错，她做的是饭，悟的是人，填的是胃，体味的是无数个吃饭的人组成的世间。</p>
她道，世间道。</p>
宋丸子背后的无争界慢慢震动起来，渐渐地，整个幻梦之境都震动了起来。</p>
“我想了很多年，狗不吃，猫不食，见形，统色，御香，调五味……之后该是，参人间、天地炊烟，这方是我的道，我的活人法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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参人间</p>
天地炊烟</p>
《上膳书》飞快地翻动起来，宋丸子这些年做的菜依次出现，赤色的字仿佛是被印章盖在了上面。</p>
一个又一个的“参人间”。</p>
到了最后一页是“悟道清粥，天地炊烟”。</p>
她彻底悟道了。</p>
宋玉晚的神色略有些惨淡，这些年他想用宋丸子代替上善的心早已淡了，至此，终于彻底烟消云散。</p>
不过，就算他还有心，他也做不了什么了。</p>
上善抬起头，定定地看着宋丸子：“那不过是你所想，与我有何关系？”</p>
“不，我说的正是你所想，因为我看过《上膳书》，又听你说‘天地无心，亦无慈悲’，便知道你在后悔，上善道君，玄泱天道有成神之心，早就入了歧途，再不是天地规则的捍卫者，你何苦再与它一同沉沦？”</p>
幻梦之境外，滚滚黑云聚集，人们听不见里面的人到底在说什么，看见天雷，他们立刻想到是天道要偷袭宋丸子，个个也蓄势待发。</p>
“我……”上善道君的眼神突然一变，“我本就是天道，谁又能说我是错？”</p>
他话音未落，宋丸子的手中紫光收敛，整个幻梦之境被她收了起来，一时间，万千天雷劈向她的头顶。</p>
星辉如海，将宋丸子团团护住。</p>
在雷光中，宋玉晚冲向了上善。</p>
“天道！”</p>
劫云之上，北斗闪耀如初阳，一支箭自北而来，直射向天道所在，是宋玉晚数千年积攒的愤怒和怨恨。</p>
宋丸子脚下星光闪烁，猛地一拍自己怀里的阵盘，宋玉晚的残魂不可脱离阵盘，这一拍，让他猛地回到了里面。</p>
“宋丸子，你要做什么？！”</p>
做什么？当然是怕你们这又虎虎的要去同归于尽啊。</p>
宋玉晚退回了阵盘里，天上的巨箭却只闪了一下，并未消散。</p>
在宋丸子细瘦的后背双脊之间，北斗七星已然亮起。</p>
她有南斗做命之本，也能用北斗为招。</p>
“轰！”</p>
雷鸣声亦未遮掩箭矢轰地之声，烟尘重重散去，顶着上善模样的天道飘在空中。</p>
“人想杀天？何其可笑？”</p>
要是上善，宋丸子与他还有那么点香火情，换成了天道，宋丸子的眼神一凝，心里只有一个字——干！</p>